2015年,以中发9号文为标志的新一轮中国电力体制改革,重点围绕解决电力行业市场机制缺失问题,提出了我国深化电力体制改革的目标和任务。改革实施四年多以来,随着发用电计划放开、输配电价核定、售电业务、增量配电业务放开,这些硕果让各市场主体获得了丰硕的红利。2018年,国内电力市场还停留于中长期市场,现货市场进入试点推进阶段。只有电力现货市场的全面启动,才能充分发挥电这种特殊商品的价值属性。
“无现货不市场”,电力现货是电力直接交易、市场定价的关键改革。国家要求“2018年底前,启动现货交易试点;2020年全面启动现货交易市场”,并已启动南方(以广东起步)、蒙西、浙江、山西、山东、福建、四川、甘肃的现货市场试点工作,目前8个现货试点中已经有4个开始了试运行。
2019年6月1-2日,由能见科技、能源基金会和中国电科院共同主办的2019(第三届)电力市场国际峰会在北京盛大召开。行业专家和从业者们,围绕着“现货交易下的电力市场发展与展望”这一主题展开了精彩而热烈的讨论。
本次大会还邀请到哈佛大学肯尼迪政治学院电力政策研究中心主任William W. Hogan教授,Hogan教授在其《美国节点边际电价市场和金融输电权》的演讲中,介绍了美国在电力市场过程中的经验。他表示,成功的电力现货市场应具有“基于报价、基于安全约束、基于经济调度和节点电价”等特点。只有电力市场机制设计与电力系统物理运行保持一致性,才能确保产生的价格信号真实透明。而真实透明的价格信号,将使得利用不同时间尺度、不同地理位置的套利更加困难,更加有利于市场操纵的监管和控制,更加有利于市场成员通过其他衍生交易规避风险。
Hogan教授是节点边际价格电力市场(LMP)和金融输电权(FTR)的主创,被公认为是全球电力市场的泰斗。他在1980年代的设计和倡导引领了美国以及世界的电力改革和市场化走向。
会后,能见对Hogan教授进行了专访,就本次大会主题“现货交易下的电力市场发展与展望”,和中国电力市场改革中的一些问题同其进行交流。Hogan教授高度认可中国同行们的尝试,同时也从美国等其他先行国家的经验出发,给中国的电力市场从业者和改革者们提出了一些切实的建议。
以下是访谈实录:
能见:下午好霍根教授,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您参加第三届电力市场峰会,这里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第一个问题是,目前在中国几乎每一个省都有自己的电力交易中心,在各自打造以电力现货市场为主体、电力金融市场为补充的省级电力市场体系。也有人认为,中国应该建立统一的电力市场,要统一考虑市场规则,您怎么看待这两种观点?您觉得中国适合什么样的路径?
霍根教授:我认为依据世界范围的过往经验以及各种理论来看,建立一个更大范围的电力市场会是更好的选择。同样,形成一个统一的、协调的市场操作系统将更有利。但是,人们往往会疑虑是否会有“过大而难以控制”的问题。即使有这样的疑虑,我依然认为在一个大的区域内建立统一的框架是有很多优势的。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统一电力市场在美国的扩张,欧洲也欲提高区域范围内电力市场的协调性。电力和其他的货物非常不一样,它需要远距离的传输,因此它更需要一个持续一致的规则和统一协调的调度中心。
能见:在中国,东西部的能源禀赋差异巨大,西部地区能源丰富,但是能源消耗少。东部地区能源需求巨大,但是能源自给能力很弱。这种情况对建立一个统一的电力市场会有怎样的影响。
霍根教授:可以把中国的东西部差异同美国的PJM地区进行一个对比,虽然后者的范围稍小些。宾夕法尼亚的西部地区产生较多的电力,而东部的新泽西地区的情况就很不一样,电力需求较大。这些地区之间有很多的电力交易。但是他们都在一个统一的、协调的系统的管控之下。
能见:电力的本质就是一种商品,在中国,其商品化属性已经慢慢显露出来了,然而在电力金融市场方面做得远远不足。像纽约交易所会提供多种标准的期货和期权交易合约,电力行业从业者会以OTC形式交易多种非标准的合约,包括差价合约、天气期权等,这些衍生品在国际是非常普遍的。您觉得中国应如何发展电力金融市场?
霍根教授:对于这个问题我有几个观点。首先,必须确保根基是正确的,这个根基构成系统的实际运行,它包括电力现货市场、实时电力市场、反映传输障碍造成的影响的价格(即我们所知的应用于PJM的节点边际价格)。
其次,如果设计者能在早期阶段将期货市场中的实时电力市场设计妥当,交易者就可以通过电力现货市场进行交易、签订金融合约。其中的一些合约需要由系统操作者进行特殊的设计,主要是指金融输电权。其实,电力市场的差价合约同其他市场是一样的,人们可以形成非常特殊的衍生性合约。最终,合约者之间会达成一个实时现货市场价格。这就是为什么我强调正确设立现货市场的重要性,在这之后人们就有自由以他们认为最有利的方式签订条约。
能见:中国电力市场是根据中国国情摸索前进的,只能借鉴国际上一些做得好的国家,并避免他们出现的一些问题。美国是中国值得学习的国家,但2001年美国加州出现的问题就非常值得注意,当时批发上网电价暴涨,配售电公司严重亏损濒临倒闭,加州经历了二次大战以来的首次强制性分区轮流停电,上百万人受到影响,对加州乃至美国经济整体的影响引起广泛关注,这是全球范围内电力市场首次遭受重大挫折。这场事故的主要原因在哪?中国是否会遇到相似问题,并如何避免呢?
霍根:是的,加州当时的情况非常糟糕,是在多种不寻常因素的合力下发生的。当时主要是有几个方面:首先,当时加州的电力市场设计非常糟糕。我曾尝试向他们建议采取不同的方向,但是他们没有听从。他们当时并没有一个采用节点价格的现货市场,而是一套完全不一样的系统,引发了很多投机行为和恶性激励下的博弈行为。这个系统在危机爆发之前已经失灵了,他们意识到可能会陷入危机,也尝试着去改革,但是为时已晚。
那次危机主要是从断电开始的:燃气管道发生爆炸,燃气被切断;加州水资源有限,大量的水利设施失效;核电站也比预计的停运更久;加上环境管理措施收紧。这些因素都同时发生,在此影响下电价上涨。监管者们慌忙介入,而这使得境况更糟糕,他们不是面对真正的问题,而只想着控制价格。其实这种状况在整个西部都有发生,加州遭受的批评最多,是因为加州地区的监管者比其它地区的监管者更多地尝试着介入。总之加州当时的情况很糟糕,这也是为什么我强调如果要建立电力现货市场,一定要正确地设计这个现货市场及市场规则。
能见:是的,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经验教训。昨天您在您的主旨演讲中提到,美国和欧洲的电力市场,主要面临的问题是市场资金的集中度。应该先要设计投资决策、结构以及合约等,然后谈论交易市场,最终设立长期投资合约和电力传输,要反向而来。您能否详细解释一下这个思路,可以给中国电力市场设计者一些启发。
霍根教授:在市场中,最重要的不是期货交易(forward trading),而是现货市场(spot market) 的实时交易(real trade),因为现货市场中的所有参与者都会预测市场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如果现货市场中的价格缺乏效率,就会被反应到合同上,问题将会更加严重。所以在电力市场中,首要的是将现货市场捋顺,然后才能倒推,去开始日前市场。以PJM为例,它在最初的运行阶段中也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有现货市场,而没有日前市场(day ahead market),大概是运行了一两年后才开启的日前市场。现货市场是整个系统良好运行的关键,其他的市场活动都需要围绕着它进行设计。
另一种方式是先从长期的期货市场开始,然后再开启现货市场。但是问题是长期的期货市场是难以同现货市场协调一致的。如果你想让现货市场同期货市场一致,它就会同系统中的实时状况相左。因此关键是要使市场设计能通实时状况向匹配,其他的问题就能顺其自然得到解决。
能见:的确,这个系统需要一个良好的设计。中国目前的可再生能源发展非常快,像风电、光伏装机量都是全球第一。而电力市场对保障可再生能源消纳非常关键,由于可再生能源电力都是不连续的、间断的,可能会加入大量的储能设施,这些外部因素的大规模加入会对电力市场产生怎样的影响?
霍根教授:我在一些其他的场合也谈过我对这个问题的分析。储能、新能源关系着如何解决碳排放等问题,但是它们对电力现货市场设计的唯一影响就是使我提到的几点更加重要。你不必特地改变什么。总之,如果你有一个好的电力现货市场设计,即使没有新能源等因素的加入,它依然可以良好运行。同理,在一个好的电力现货市场规则下,即使有大量的新能源参与其中,它依然能够良好运行。新能源、储能等不会改变电力现货市场的设计规则,它影响的是经济投资及市场选择,但规则设计者所做的市场设计会是一样的。
能见:我注意到您在昨天的演讲中说的最多的词是“方向”,您说设计电力市场方向一定要正确。您心中是否有一套最完美的电力市场交易规则?能否为我们描绘一下,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霍根教授: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我们应当从电力现货市场开始,要确保它在物理上是可行的,因此它需要同实际的传输系统保持一致。我们希望这个系统在经济上是高效的,因此要使总需求的成本最小化。同样我们要确保价格能够支撑这个解决方案,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节点边际价格,通过这个价格在现货市场上买卖电力并结算所有的合同。这些都是为了遵循一个有效系统的基本原则。有了这个现货市场后,我们可以尝试日前市场,在这里人们可以提前一天进行电力传输权的交易。同样的道理,还可以进一步建立月前市场。这些都是为了预测合同将会如何被签订,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能见:关于中国的电力市场,您还有什么对政策制定者和市场参与者说的吗?
霍根教授:是的,我有几个观点想同中国的同行们分享。首先是,我去过很多地方,那里的电力从业者都不断强调“我们的情况很不一样,所以我们不能建立和其他地区一样的电力市场”。的确每个国家和地区有一些独特的情况,但是当我们谈及电力市场的根源时,即如何设计现货市场时,每个国家都是一样的。大家会面临同样的问题,需要同样的解决方法,会有同样的物理现象。其他的一些经济相关的问题,例如如何为新能源提供激励,如何分摊一些成本等。这些问题,的确是需要依据每个国家各自的情况来进行调整。但是,如果抱着“我们是不一样的,所以要弄一套和已行的成功系统不一样的体系”的心态,那么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将证明这样的决定会是错误的。
能见:电力现货市场在中国是相对新兴的事物,电力市场峰会也刚走到第三个年头,您如何评价本届电力市场峰会以及有何建议?
霍根教授:我认为今年的电力市场峰会非常有意思,也听到了许多有趣的演讲和观点。中国的电力市场改革将会面临很多挑战,但是当下是一个良好的开启的契机,当然,或许应该更早一些开启。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中国的从业者和设计者们需要牢记的是,科技的变化非常迅速,没有人知道十年或是二十年后哪些技术将成为提供能源的主力。所以,中国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迅速学习,快速调整的系统。市场是非常擅长做到这一点的,只要你确保市场激励是正确的。没有人知道未来需要的是什么,一定会有许多惊喜和意外等待着大家。但是只要电力市场得到一个良好的设计,这将会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而最终将有利于所有中国人。
原标题:专访哈佛大学电力市场专家Hogan教授:对中国建设电力市场的一些建议